我在2020年创办一本杂志,拒绝让一切暂停
2020年,摄影师岩根爱创办了一本年度期刊摄影杂志《Decades》。她在第一期杂志的内容中,呈现了散落于世界各地的十位摄影师分别于2020年和2000年所拍摄的项目,意在突出时间的流动在创作者思想及创作手法上的变化。而对一直移动生活于美国和日本之间的岩根爱来说,2020年是一个无法移动的年份,但她拒绝让一切暂停,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她将一直以来想要办一本杂志的想法付诸了实践。
受访:岩根爱
岩根爱:近20年来,我一直都在想着有朝一日要来办一本杂志。2020年夏末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有这个时间了,于是那时就决定开始来做。杂志的经验在于能够将事物之间进行并置观察和比较,我是在这样的经历中成长起来的,我的职业摄影师生涯就是始于杂志。所以,我想尝试通过交流分享经验的方式来创办一本杂志。
摄影杂志《Decades》,十位摄影师,十个封面
岩根爱:这本杂志的主题是要从Millenials(1000年)、centuries(100年)和decades(10年)的单位中提取时间段及其意义。第一期的内容是包括我在内的10位摄影师所拍的作品,都分别拍摄于2020年和2000年。
与摄影创作者的身份相比,杂志创办者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岩根爱:杂志创办人和摄影师之间的每一个可能的元素几乎都是不同的。这是我第一次做杂志,所以我问了一些我信任的杂志编辑和艺术总监们,他们都跟我是同代人,也都接受我在这一块的毫无头绪,所以在所有的进展过程中,我们都进行了深入的大量讨论。参与讨论的朋友中,也有跟我一样,有着大约20年的自由职业者的经验。而我意识到,一份出版物其实是创办它的人的生活方式的反映。而且,收到稿件时的体验非常棒。收到并打开这些如此出色的艺术家的文字和照片,是一种快乐。作为一名摄影师,这是我永远无法获得的宝贵经历,但同时这些也都伴随着责任。
在目前的第一期杂志中,你所选择的十位摄影师大部分都是亚洲人,但也有部分来自欧美的摄影师。你选择摄影师的标准或条件是什么?
岩根爱:我最初想的是要和那些我不能去的地方的摄影师们进行交流,在过去我也是一直这么做的,通过让他们参与到杂志中来,我希望的是能与他们进行一种在网上无法实现的交流。每一位为这本杂志供稿的摄影师都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与我进行着联系,而我们挑选每个摄影师时都有不同的考量,也并没有单一的标准或要求。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必须要在2020年底之前出版这本杂志,所以我非常感谢每一位同意我的邀请并立即供稿的摄影师。
在这本杂志中,你以20年作为每一位摄影师的创作时间间隔。对你自己而言,这20年的时间意味着什么改变?在你编辑这本杂志的过程中,其他摄影师的作品在时间下的转变,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感想?
岩根爱:从20多岁到40多岁之间,我一直以摄影为生,而这二十年间,我的很多思维方式也发生了改变。我很喜欢杂志的页面编排,这使得作品能在数十年的前后时间段之间来回移动,这种互相比对的方式能影响我们对照片的理解。
在这一期的杂志中,你在中国大陆的摄影师中挑选了骆丹。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骆丹,他的作品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岩根爱:我是想邀请居住在中国的艺术家来参加,但我私下没有任何熟人,于是我咨询了《Decades》的出版商,赤赤舍的创办者和主编姬野希美(Kimi Himeno)女士。在她给我看了骆丹的照片后,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骆丹的每个系列都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而且我也对他的创作规模感到不可思议。藤冈亚弥(Aya Fujioka)也给我推荐了骆丹。
Nowhere to Run 无处可逃, 2020 © Luo Dan 骆丹
Nowhere to Run 无处可逃, 2020 © Luo Dan 骆丹
骆丹那些关于新疆的开放式的照片,以及他关于新疆之行的随笔,真是让人一遍又一遍地读下来后都还是觉得惊叹和有趣。对于疫情当下的各种各样的困惑,他的文字非常诚实,即使是我,一个来自不同环境的日本人,也能理解。就我个人而言,新疆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而且我曾想过应该要在和田河的洪水季去那里,自从想到这一点后,如果我想去的话,我是随时都可以去的,但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去。但现当下我不能去新疆了,所以当收到骆丹在新疆拍的照片时,我感到了一种只有通过做杂志才能获得的巨大喜悦。这些照片让我再次意识到骆丹是一个创作规模很大摄影家,而且也意识到了中国大陆的辽阔。
在这本杂志中,你呈现了自己最新系列的图文《A New River Flows》,这个系列的内核包含了关于小你一岁的妹妹K在13年前过世的故事。外界已经对你之前在2019年获得了木村伊兵卫摄影奖的系列《KIPUKA》非常熟悉,而在新的系列中,你从对在夏威夷的日本移民的文化习俗与当下生活的外部关注,转移到了你自身内在的经验与故事中。这个创作上的转变在你身上是怎么发生的呢?
岩根爱:在2020年的春天,我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去拍摄位于福岛疏散区的樱花。在过去,疏散区是核事故后唯一的无人前去欣赏的“空樱花”,但2020年,全国各地的樱花观景台都关闭了,而且灯也都关了,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空樱花”区。于是,我从福岛出发,在黑暗中沿着樱花陆续盛开的方向朝北走去。每当我看到樱花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中去世的妹妹和朋友们,但2020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想他们,我因为去北方的旅途而看了更长时间的樱花。
下一期的杂志将会在今年年底出版吗?可以给我们简单介绍下期杂志的大致方向吗?
岩根爱:我们决定在今年年底出版下一期。我确实有一些具体的想法,但头绪还不是很清晰,所以很遗憾暂时我还不能透露。
疫情对你个人的影响是什么?疫情结束之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十位摄影师作品阐述及个人简介
石内都
从《Mother’s》到《ひろしま/hiroshima(广岛)》节选
2020年3月初,当新冠病毒尚未爆发大流行时,我曾前往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拍摄了那里最近捐赠的文物。在那里,经历了1945年8月6日那一天的物件最终被放在了一起,它们交织在一起的时间跨度长达75年。自2007年以来,我便一再去到那里参观,那里有大约两万个无法成为过去的捐赠品。尽管捐赠品的数量逐年在减少,但是今年又有一条裙子等着我去拍。皱皱巴巴的衣服,没有人穿它,似乎显得很孤独。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光线下,抚平其褶皱,拉直其胸部,好让空气穿过裙子上的褶皱。我按下快门时,似乎拍下曾拥有这条裙子的女人的照片。
石内都(Ishiuchi Miyako),1947年出生,工作、生活于日本群马县桐生市。
Antoine d’Agata
《INTOXICATION》节选
非生命空间中的残酷现实。
静止的时间,世间存在的纯粹状态,存在退化为一种呼吸的形态。
无法医治的残存的循环,将生命的崩溃变得微不足道,无常成为其永久的语境。
Antoine d’Agata
1961年出生于法国马赛,目前工作、生活在法国阿尔勒。
骆丹
《无处可逃》节选
整个7月,我开着车,独自在这片广袤的高原游荡,我可以顺畅地呼吸,悠闲地漫步,尽情地拍摄,真是久违了的自由。经历了近半年的封闭,压抑,恐惧、忧虑。原本就性格内向的我,像是得了社交恐惧症,极少与人交流。人物在我的镜头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拍摄了大量无人的场景,它们并非是蛮荒之地,因为公路就在它们边上。我也拍摄了许多痕迹,人在自然当中留下来的痕迹。不论公路还是痕迹,都宣示着人对这里的占领: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真的是这样吗?也是病毒的世界吧!
骆丹,1968年出生,目前工作、生活于成都。
ERIC
《The Indescribable》 节选
在回顾我2019年的作品时,我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它们让我想起了20年前我首次发表的一个肖像系列。对我来说,这两个系列的感觉是“一样的”。较早的系列有着完全不同的主题,主要是以海洋为背景拍的海滩上的孩子们,还包括一些未发表的以成年人为主题的作品。这两个系列的外观因为都是拍摄于白天而很相似,我首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视觉才让它们感觉很像,但不仅仅是这样。我意识到,在这两个系列中,我都通过摄影传达了人类的共同特征。
ERIC,1976年出生,目前工作、生活在日本冈山。
Jinhee Kim
《2000》节选
通过查看《Decades》中所使用的我在2000年翻拍的杂志照片,我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当我将那一年的照片与我2020年拍摄的进行比较时,我无法感觉到它们中间有20年的时间跨度。更重要的是,早在2000年,社会上的女性的手势便显示出了一种令人震惊的透明的、进步的、有时更自然的表达。我之所以开始制作《Finger Play》系列,是因为我反感女性用手来表现美,而这在最近的媒体中已经被标准化了。然而,从20年前的照片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毫不矫揉造作的纯真美。
Jinhee Kim,1985年出生,目前工作、生活在韩国首尔。
岩根爱
《A New River Flows》节选
“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鬼在樱花树林中匍匐而行。”
每年春天,我都会去一个传说中住了鬼的樱花树林,因为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位来自福岛双叶町的太鼓鼓手所曾描述的他的家乡,在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发生后,他就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家乡了。虽然我原计划今年春天要再去福岛,但在2020年春天,福岛不再是唯一一个人们消失在樱花下的地方。
2020年4月,我碰巧从福岛来到了岩手县北上市,沿着一排长达两公里的樱花走了下来,平常春天的时候,那里的樱花通常会吸引约30万的人潮。当我在那些不再被灯光照亮的树下行走时,人与野兽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而野兽似乎在以咆哮庆祝他们所重新获得的黑暗。我们是不是又失去了一片樱花林,把它交还给了黑暗和野兽?为了弄清楚,我一路向北走了很远——从福岛到一关、北上、原野和八户。
岩根爱(Ai Iwane),1975年出生,现工作、生活于日本东京。
沈昭良
《为了过去和未来》节选
如何在历史发展的轴线中,援引直接或间接与事件相关,或象征精神、意喻和指涉的人文/地理景观,透过风格的统整与视觉的编串,一方面呈现家国命运的多重样貌,折射历史之于土地的牵引关系,描绘不同族群面对时代的复杂情感。
沈昭良,1968年出生,目前工作、生活在台北。
石川竜一
《Offline》节选
20年后,我的大多数朋友都回到了冲绳。他们中的有些人在做房屋和土地中介,有些人在做电力和管道系统的安装,也做室内设计,有些人当厨师,有些人做音乐,还有一些人做服装设计。我们仍然背负着一直以来所背负着的挫败感,我们仍然在思考着它,也仍然在与它作斗争。回到冲绳后,他们把一半的身体留在了城市里,但是他们剩下的另一半,可能是我年轻时留下的东西,这剩下的一半看起来很明亮,让我觉得在他们身边很有安全感,也许,我就是他们留在城里的那一半。这座城市和我们似乎相互重叠,事情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改变,或者根本没有改变。
石川竜一(Ryuichi Ishikawa),1984年出生,目前工作、生活于日本冲绳。
Seung Woo Back
《IN THE ROOM》节选
我一直都觉得直接叙事有其局限性,这种叙事可以通过对某一主题的描绘来传达,同时我也一直在研究其他的摄影风格,而我开始拍《IN THE ROOM》这个系列是出于对舞台摄影这种题材的兴趣。大约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质疑摄影的客观性、即时性和普遍性,为了找到这些满足好奇心的答案,我开始怀疑摄影媒介的本质。这个系列由不规则的、模糊的、不确定的图像组成,从我20多岁时作为一个困惑的摄影师的作品开始,讲述了一个关于我自己的故事。
Seung Woo Back,1973年出生,目前工作、生活于韩国首尔。
Mandela Hudson
《More News from Babylon》节选
我的创作意图是用诸如图像创作和写作之类的创造性手段来保护自己并增强活力,但是当我编辑照片时,我很快注意到它们揭示了一些关键因素。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专门的支持和社区的促进,我不可能走到人生的这个阶段,而这些照片也是我所爱之人的态度、想法和情感的一种形象表现。例如,这张名为“Thief Theme, Beautiful Boogeyman(盗窃主题,美丽的妖怪)”的图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用来挑战邪恶直接来自于纯粹邪恶的思想过程。这让我想到,有时我们会如何看待一个人的外表,却从不质疑固有的刻板印象,或那面具背后的真实情况。
Mandela Hudson,1989年出生,目前工作、生活于美国芝加哥。
关于创办人及撰稿人
岩根爱:1975年出生于东京,1991年移居美国,1996年成为独立摄影师。自2006年起开始关注夏威夷的日本移民文化,自2013年她开始部分时间居住在日本福岛的三春町,并转而将创作主题聚焦在通过移民的视角来处理夏威夷和福岛之间的联系。2018年,出版摄影书《KIPUKA》(Seigensha Art Publishing)。2019年获得第44届木村伊兵卫摄影奖和第44届伊奈信男奖。2020年,创办年刊杂志《Decades》,并出版社摄影书《A NEW RIVER》(Bookshop M)。
傅尔得:专栏作家、策展人,著有《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肌理之下》。